小镇长街被几只大妖弄得声势浩荡，大有勾芺今日不死在这里誓不罢休的意味。
勾芺只是砍了三刀。
第一刀，青山碎裂。
第二刀，羌笛断折。
第三刀，几只大妖被砍进长街石板里。
猫妖青年握着两截短笛，身下拖开大片稀碎的石板，跌坐在墙边，身前一道狂野且深刻的刀痕。他看着身边已经死去妖力散开的几个同伴，看了许久，说道：“我以为你的重伤，便是像人间传记小说中那般，再无出手之力。”
勾芺已经来到身前，拄刀蹲下来看着这个已经有些维持不住人形的猫妖，缓缓说道：“为何要如此？”
“重伤之下，拖着残伤之躯，而后一路历经艰险围杀，却最终要到达目标的彼岸，或许会比较令人振奋，且伟大。”猫妖尽管被一刀砍在了前胸，却还是一如先前在桥边那般带了些闲适意味的说道。
“那样或许有些意思。”勾芺缓缓说道，“但是我是一个品行卑劣性格癫狂而暴虐的疯子，做不来那般伟大的事。”
长街尽头沉默下来，许久，猫妖才看着他说道：“那挺可惜的。”
勾芺没有说话，只是蹲在猫妖身前，看着那些血液如何从劈开的伤口里如同凝露一般流下来，又散尽妖力干涸在地面。
猫妖胸口不住的起伏着，或是伤到了肺的缘故。
“我在等死，你在等什么？”猫妖看着勾芺说道。
“我在等你死。”勾芺淡淡的说道，捡起了方才猫妖说话时没有握住的半截羌笛。看了少许，勾芺看了一眼猫妖说道：“这东西怎么吹？”
猫妖沉默少许，说道：“我现在回去养狗种菜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那就断了没法吹了。”
勾芺看着身前喘息着的猫妖，却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像当初放过那个叫命诚的少年一般放过我。”猫妖声音渐渐低下来。
“不一样。”勾芺翻转着那截断笛，边看边说道：“他是人，你是妖。”
猫妖沉默着。
“我乐意见到人间对我保持仇恨，那亦是一种畏惧。但是我不喜欢知道在某处深山里，藏着个大妖，终日想着要杀我。”勾芺平静的说道，在心里默默的补充了一句——那会让我心寒。
“你很喜欢蹲在别人面前等着他死去吗？”猫妖说道。
“我知道猫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自己的死亡，但是有时候我却是喜欢这么做。”
“为什么？”
“当你看见某些生命，像是被人间抽出了所有力量，而后瘫软下去，苍白的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然后一万个声音从海里升起说——你是属于我的了。风一吹死人便会轻飘飘的飞走。这种场面比黄昏还要华美。”
猫妖叹了口气，握住剩下的半截断笛，缓缓说道：“你是真的狗。”
勾芺看着他，平静的说道：“然后呢？”
然后呢？
猫妖转头看向余晖将尽的天边，呼吸渐渐急促下来，艰难的说道：“起风了。”
山风溪风晚风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进长街。
“你猜如今人世的风如何吹的？”猫妖箕坐在墙边，在将尽的余晖里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从不介意风往哪吹。”勾芺平静的说道，“我来人间便是要风往我所想的方向吹。”
断笛掉了下去，顺着石板滚入阴沟里，猫妖瞪大了眼睛，没了气息，而后妖力散尽，化作一只黑猫，蜷缩在墙脚。
青悬薜坐在檐上，沉默许久才说道：“为何这个小镇上的人都不见了？”
红浸珊喝着酒看了他一眼，喝着才始从镇中买的酒，缓缓说道：“你以为？”
“鬼镇，或是被那些妖给杀了。”青悬薜说道。
红浸珊平静的说道：“所以说你与我学学剑道也好，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会被一些表象蒙蔽。”
青悬薜看向她说道：“如何说？”
“他们自然是都跑了。你如果先前往镇南看，便可以看见不少人偷偷溜走。”
青悬薜沉默许久，才说道：“原来早知会发生什么。”
“猫妖背后自然不止猫妖。”红浸珊说着，从檐上跳了下来，落在了青衣女子身边。
青悬薜沉默少许，也是跳了下来，只是显得有些狼狈。
“人怎么可能与妖合谋来做这件事？”青悬薜有些叹为观止，不过也只是止于感慨而已。
一如先前勾芺所说，人间担心妖族安稳活在人间会成为后患，而妖族亦不愿将自身暴露于世人眼中，是以双方都会有些人想要杀死勾芺。
一如疏离的猫妖与无趣的少年命诚相交一般。
为了遥远且伟大的目标。
可惜勾芺并不想做一个伟大的人。
三人走向长街尽头，勾芺站在余晖落尽暗哑的光中咳嗽着。
青衣女子伸手想要输送冥河之力转化巫鬼之力帮他恢复伤势，勾芺只是摇了摇头。
巫鬼之力本就来源于冥河之力，或者说是一种弱化过的冥河之力，只是勾芺并不愿接受青衣女子这种以己根源来帮他养伤的好意。
伤势依旧是先前那些，在镇上那场短短的战斗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是破去那些青山多耗费了一些巫鬼之力而已。
红浸珊抱着剑看向小镇外，远远的可见青山，村落，清溪。
“看来这一路你似乎要走得不如意一些了。”红浸珊回头看着勾芺说道。
她自然能够看出那些青山村落中藏了什么，只是她只是个看客，如何度过是勾芺的事情，与她无关。
她自然可以帮勾芺除去那些麻烦，但是没有必要。
她强过勾芺强过人间太多，插手便意味着对错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当初在小舟上她确实说过她在便无人能杀勾芺，但是那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比如司主或是老道人那般的存在出手的前提。
不欺人间年少。
这是千年来槐安修行界秉持的准则。
勾芺同样看着那边，只是平静的说道：“人间总是不如意的。”
后半句的意味自然不用再说。
红浸珊挑眉看了一眼勾芺，淡淡的说道：“先前与那只猫妖磨磨唧唧半天，倒是让你恢复了一些底气。”
勾芺回头看了一眼红浸珊，缓缓说道：“在你们槐安修行界的人来黄粱之前，我向来便是最有底气那一个。”
勾芺为什么敢这么疯，便是因为他有底气，他年轻且强大。
红浸珊却是笑了笑，没有反驳勾芺的话，说道：“槐安年轻一代的第一人丛刃都被你打成个麻瓜灰溜溜的跑回了南衣城，你自然有些底气。”
勾芺看着她说道：“丛刃是年轻一代的第一人，那你呢？”
红浸珊喝了口酒，抱着剑往前走去，平静的说道：“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女人的年龄。”
勾芺没有说什么，一旁的青衣女子倒是显得有些沉默。
青悬薜只作无事发生，他自然知道红浸珊是与崖主红衣同一代的人，但是似乎并没有说的必要。
勾芺他们亦没有想要知道的兴趣。
青衣女子只是稍稍沉默便恢复过来，看着勾芺站在风中有些咳嗽的模样，说道：“或者先在镇上休息一晚？”
勾芺摇摇头，平静的说道：“没有必要。”
红浸珊在前面青草池塘便停了下来，倚着古树看着一些细小的东西掠过水面而去，夕阳自是已经落下，只是夜色却迟迟不肯降临，天边依旧霞红一片。
“若是真的难办没有必要强撑着。”红浸珊喝着酒，缓缓说道，“这种小场面若还是要我帮你救场，日后天下免不了说我磨剑崖欺负人。”
勾芺还想说什么，青衣女子却是抱着琵琶在树边坐了下来，回头看着他说道：“我有些喜欢这处池塘。”
勾芺沉默下来。
若是春日时候，才出小楼便见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自然是很喜欢的。
这种时候的喜欢，自然便是劝说勾芺休息一下。
青悬薜背着书箱在一旁站着，看着勾芺。
相比于另外二人，他的意见与态度向来是最少的，游行人间，自然无处不可停留。
勾芺走到池边，在一块覆着半干绿苔的池边石上盘膝坐了下来。
夜色落下，青悬薜把红浸珊的方寸中那柄小匕首扭了下来，照作烛火放在书箱上，又寻出笔墨，写着一些东西。
“你在写什么？”红浸珊倚着古树，伸头看了看，才发现他在写着一些关于猫妖的事情。
“先前他在桥边说的那种疏离的处世态度，我觉得很有意思。”青悬薜低头写着，看着书卷头也不抬的说道。
红浸珊说道：“为何有趣？”
“人世苦恼，大多来自于情感上的羁绊，而忽略了人世之人，本应该独立存在。就像他说的那般，他与少年成为朋友，便是可以携着米酒翻山去寻他，却不会带着刀去帮他报仇。情感与各自生命应当是剥离的。”
“人世的悲欢从不相通？”
“或有相通，但不应该是因为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我便要以我的一生为代价，付诸你所追求的目标。譬如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但不必见。”
红浸珊看着书生，沉默少许说道：“我以为这种漠然只会在修行界存在。”
青悬薜想了想说道：“不是漠然，而是情有所感，不为所动。”
二人在一旁细细碎碎的讨论着猫妖的那种疏离。
青衣女子听着，而后看向勾芺，当初在京都那条旧巷中，他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人最终都只会一个人死去，孤独且成群的随着冥河漂流而去。人们就算将一同赴死说得再如何坚定，就算你就在我眼前死去，也不过是你死你的，我死我的。”
人世或许是疏离的。
但这样似乎也挺好。
勾芺坐在池边石上，闭眼调息着，时而咳嗽两声，并没有在意青悬薜与红浸珊在说着什么。
青衣女子看了勾芺许久，想起了先前红浸珊那句话，低下头抱着琵琶轻弹着曲子。
正是先前猫妖在桥边吹的曲调。
他是忆少年。
她是忆少年。
